家裡的場景是否似曾相識？為了孩子今天到底玩了兩小時還是三小時的手機，親子之間劍拔弩張。我們總習慣拿著時鐘當作衡量健康的標準，認為「看越久越糟糕」。然而，一篇 2025 年 6 月剛發表於頂尖醫學期刊《美國醫學會雜誌》（JAMA）的大型研究可能會顛覆您的觀念：單純的「螢幕總時間」其實與自殺風險沒有顯著關聯，真正將孩子推向危險邊緣的，是您可能忽略的「成癮軌跡」。
1. 研究背景：ABCD 世代研究的宏大視野
這項研究使用了美國最具代表性的「青少年大腦認知發展研究」（Adolescent Brain Cognitive Development, ABCD Study）數據。這是一個縱貫性（Longitudinal）的世代研究，旨在解開環境對青少年發展的長期影響。
研究團隊並未只看單一時間點的快照，而是進行了長達 4 年的追蹤。他們分析了來自全美 21 個地點、共 4285 名青少年的數據。這些孩子在研究開始時（基準線）平均年齡約為 10.0 歲，隨後每年進行追蹤，直到約 14-15 歲。這樣的設計讓我們不僅能看到孩子「現在」的狀態，更能看見他們是如何「演變」的，這對於捕捉成癮行為的動態發展至關重要。
2. 研究方法：如何科學地測量「成癮」與「自殺」
本研究最大的亮點在於變項的定義。研究者將「螢幕使用總時間」（Total Screen Time）與「成癮性使用」（Addictive Use）區分開來，並分別檢視其影響。
什麼是「成癮性使用」？
研究團隊使用了經過驗證的兒童自我報告量表，針對三種平台進行評估：社群媒體成癮問卷 (SMAQ)、手機涉入問卷 (MPIQ) 以及電玩成癮問卷 (VGAQ)。這些量表並非詢問使用時間，而是聚焦於以下核心症狀：
- 強迫性使用 (Compulsive use)： 「我感到需要越來越頻繁地使用社群媒體。」
- 戒斷焦慮 (Distress)： 「想到沒有手機，我會感到痛苦/焦慮。」
- 難以抽離 (Difficulty disengaging)： 無法控制停止使用的衝動。
- 逃避現實： 「我玩電玩是為了忘記我的問題。」
如何精確評估「自殺」與「心理健康」？
為了確保數據的臨床價值，研究並非只問孩子「你想不想自殺」，而是採用了極為嚴謹的評估工具：
- 自殺行為與意念 (KSADS)： 使用「兒童情感障礙與思覺失調問卷」，區分了「被動意念」、「主動意念」、「具體計畫」、「準備行為」、「中斷的嘗試」及「實際嘗試」。這讓我們能區分孩子是處於「想」的階段，還是已經進入「做」的危險區。
- 心理健康症狀 (CBCL)： 使用「兒童行為檢核表」，由家長報告孩子的行為，並細分為「內化症狀」（如焦慮、憂鬱、退縮）與「外化症狀」（如攻擊、違規、破壞）。
3. 關鍵發現 I：三種截然不同的成癮軌跡
透過「潛在類別線性混合模型」（Latent Class Linear Mixed Models），研究揭示了青少年在不同平台上的成癮發展路徑。這打破了我們以為「所有孩子都會隨年齡增加而成癮」的迷思。
社群媒體與手機：令人擔憂的「隱形炸彈」
在社群媒體與手機的使用上，研究發現了三種主要軌跡：
- 低度使用軌跡 (Low)： 約佔 59.1% (社群) 與 26.2% (手機)。這群孩子四年來成癮分數都維持在低檔。
- 高峰型/高度使用軌跡 (High-peaking/High)： 約佔 9.6% (社群) 與 49.2% (手機)。這群孩子從一開始分數就很高，並維持在高檔。
- 持續增加軌跡 (Increasing)： 這是最值得家長警惕的一群，約佔社群媒體使用者的 31.3%，以及手機使用者的 24.6%。
研究數據顯示，在 11 歲（基準線）時，「持續增加組」的社群媒體與手機成癮分數，其實與其他組別相差不大，甚至與低度使用組重疊。這意味著在小學高年級階段，家長很難察覺異狀。然而，到了 14-15 歲，這群孩子的成癮程度會急遽攀升，最終達到與高度成癮者相當的危險水平。
電玩遊戲：早期的定型化
與社群媒體不同，電玩成癮呈現兩種相對穩定的軌跡：高度成癮 (41.1%) 與 低度成癮 (58.9%)。這兩條線在觀察期間保持平行，沒有出現大規模的「中途轉變」。這暗示了電玩的使用習慣可能在更早的兒童期（9-10 歲之前）就已經定型，一旦落入高風險軌跡，就較難自然改變。
4. 關鍵發現 II：成癮軌跡與自殺風險的致命連結
這項研究最震撼的發現在於「成癮」與「自殺」之間的量化連結。研究人員嚴格控制了人口學變項、家庭背景以及基準線的心理健康狀況後，發現了極具警示性的風險比（Risk Ratio, RR）。
1. 社群媒體成癮與自殺行為
與低度使用軌跡相比，其他兩組的自殺行為風險顯著較高：
- 高峰型軌跡： 自殺行為風險是低度組的 2.39 倍 (RR, 2.39)。
- 持續增加軌跡： 自殺行為風險是低度組的 2.14 倍 (RR, 2.14)。
這證實了，即使孩子一開始看起來沒問題（屬於持續增加組），只要後來發展出成癮模式，其自殺行為的風險就會翻倍。
2. 手機成癮：從「想」到「做」的危險進程
手機成癮的數據揭示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進程：
- 持續增加組（前驅期）： 這群孩子目前與「自殺意念」顯著相關（RR 1.22），但尚未與「自殺行為」呈現強烈相關。這代表他們正處於「想」的階段，是介入的黃金時間。
- 高度成癮組（爆發期）： 一旦成癮程度固化為高度軌跡，自殺行為的風險隨即飆升至 2.17 倍。
這強烈暗示，「持續增加」的成癮軌跡是一個自殺風險正在醞釀的早期警訊。
3. 數據的科學鐵證：E-values
為了回應「是否有其他未測量因素（如家庭失和、霸凌）才是真兇」的質疑，研究團隊計算了 E-values（範圍 1.10-4.21）。這個統計指標顯示，除非存在一個影響力極巨大且目前完全未知的隱藏因子，否則這些成癮與自殺之間的關聯是穩健且真實存在的。這大大增強了結論的可信度。
5. 平台特異性：孩子表現出的是「退縮」還是「叛逆」？
數位成癮並非千篇一律。研究發現，不同平台的成癮，會對應到截然不同的心理症狀表現。這能幫助家長更精準地觀察孩子的異常。
| 特徵 | 社群媒體高度成癮風險群 | 電玩遊戲高度成癮風險群 |
|---|---|---|
| 性別傾向 | 女性 (51.0% vs 42.8%) | 男性 (70.1% vs 39.6%) |
| 主要症狀 | 外化症狀 (Externalizing) 包括攻擊行為、破壞規則、衝動控制不佳。 |
內化症狀 (Internalizing) 包括退縮、焦慮、憂鬱。數據顯示此組的內化症狀分數差異最大 (T score difference 2.03)。 |
家長觀察指南：
- 如果您擔心女兒沈迷社群媒體，請多留意她是否變得易怒、愛頂嘴或出現違規行為。
- 如果您擔心兒子沈迷電玩，請多留意他是否變得更封閉、不愛說話或看起來鬱鬱寡歡。
6. 深度討論：為何「時間長短」失去了預測力？
為何過去我們如此在意的「時間」指標，在本研究中卻顯得無關緊要？研究團隊進行了詳盡的分析，發現無論是「平日螢幕時間」還是「週末螢幕時間」，在統計模型中與自殺行為或自殺意念均無顯著關聯。
這打破了許多家長「平日嚴格管制，週末大赦天下」的迷思。研究結果提示我們，時間是一個中性的容器。一個青少年可能花費 3 小時在螢幕上建立正向的社交支持（Social Support），這是有益的；但另一個青少年同樣花 3 小時，卻是在進行有害的社會比較（Social Comparison）或逃避痛苦。後者展現的是「成癮特徵」，這才是導致心理健康惡化的病理機制。
這項發現也解釋了為何美國衛生與公共服務部（HHS）與首席醫官（Surgeon General）開始強調關注社群媒體的負面影響機制，而非單純呼籲限制使用時間。
7. 給家長與醫師的建議：從監控時間轉向觀察症狀
基於 ABCD 研究的實證結果，我們建議家長與臨床工作者應調整對青少年的觀察策略。早期發現「持續增加」的跡象，比到了青春期全面爆發再來限制時間更有效。
請使用以下「成癮徵兆檢核表」來評估您的孩子（而非只看手錶）：
- 觀察戒斷反應： 當網路斷線、手機被收走，或無法玩遊戲時，孩子是否出現明顯的焦慮、憤怒或痛苦（Distress）？
- 觀察強迫行為： 孩子是否反映自己「想停卻停不下來」，或者不自覺地拿起手機查看的頻率越來越高？
- 觀察使用動機： 孩子是否在遭遇挫折、被罵或心情不好時，立刻躲進電玩或社群媒體中？這可能代表他們正在使用螢幕作為「逃避機制」（Disengaging）。
8. 研究限制
為了保持科學的客觀性，我們也必須了解本研究的局限性：
- 因果推論： 雖然是縱貫性設計，能看到時間序列上的變化，但觀察性研究仍無法完全確立絕對的因果關係。
- 自我報告偏差： 成癮數據來自兒童自我報告，可能受到記憶誤差或社會期許（想當乖孩子）的影響。
- 家長報告的侷限： 心理健康結果（CBCL）是由家長填寫，可能低估了孩子內心真實的焦慮或憂鬱感受。
- 疫情影響： 資料收集期間涵蓋了 COVID-19 疫情，雖然研究已進行敏感度分析，但疫情期間特殊的螢幕使用習慣仍可能干擾結果。
- 未測量多工使用： 研究未評估「多工處理」（如邊看電視邊滑手機）的影響，這也是現代青少年常見的行為模式。
9. 結論
這篇 JAMA 的研究為我們點亮了一盞明燈：高風險或持續增加的螢幕成癮軌跡，在青少年早期相當普遍，且與自殺行為、自殺意念及心理健康惡化有顯著關聯。然而，單純的螢幕使用時間並非罪魁禍首。為了守護孩子的心理健康，我們的教養重點必須從「計時」轉向對「成癮行為」的辨識與早期介入。特別是對於那些看似正常、但成癮傾向正在悄悄爬升的 10-12 歲兒童，更需要我們細心的觀察與引導。
10. 參考文獻
Xiao, Y., Meng, Y., Brown, T. T., Keyes, K. M., & Mann, J. J. (2025). Addictive Screen Use Trajectories and Suicidal Behaviors, Suicidal Ideation, and Mental Health in US Youths. JAMA, 334(3), 219–228. https://doi.org/10.1001/jama.2025.78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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